臨近10月末，冷空氣南下至四川仁壽，縣城下起了小雨。同往常一樣，仁壽城北實驗初級中學老師黃韜（化名）吃完午飯后，回教室陪學生自習。12點21分，他從后門進來，將手中收起來的雨傘重新?lián)伍_，打算放在空地上晾著，彎腰的瞬間，15歲的學生顏某沖了進來，雙手抱著一塊磚，猛擊其頭部。

這一幕被講臺上方的監(jiān)控記錄了下來，并在網(wǎng)上流傳?！?0秒內(nèi)，砸了9下?！笔掳l(fā)三天后，黃韜親屬陳琛（化名）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說，別的親屬不敢看視頻，就他看了，但僅有一遍，不忍再看。說這話時，他站在仁壽街頭抽悶煙。不遠處是當?shù)赜忻娜蕢圻\長醫(yī)院，黃韜正躺在該院六樓的重癥監(jiān)護室里，昏迷不醒。

陳琛想不明白，一名初中生為何會對自己的老師痛下狠手？在仁壽警方25日的通報里，此事被歸因于顏某“對老師日常管理不滿”。而在知情學生和當?shù)亟逃块T的敘述中，起因則被具體為“顏某違規(guī)騎車載人被黃韜批評”。

當?shù)赜欣蠋煾锌?，“這事令人寒心”。醫(yī)院附近的花店老板則感受到，小城里的師生關(guān)系并未因傷人事件而產(chǎn)生裂隙，反而“靠得更緊”——10月26日、27日，恰逢周末，不少學生來店里買花，到醫(yī)院看望黃韜。

目前，黃韜已被轉(zhuǎn)至成都華西醫(yī)院接受治療。家屬向澎湃新聞透露，截至11月13日，黃韜尚未蘇醒。

“黃老師出事了”

10月24日這天，仁壽最高氣溫從前一天的22℃降至18℃。仁壽城北實驗初級中學初三學生張薔回憶，因氣溫驟降，當天中午吃完午飯后，其早早回到教室。

根據(jù)學校作息安排，學生飯后應(yīng)在教室自習，直至12點55分午休?！拔覀儼嘁?2點20分必須到教室?！?張薔說，其間，班主任多會選擇守在教室。在每間教室的后門處，均擺有桌椅，供老師使用。坐在這里，所有學生的情況一覽無遺。

12點30分左右，張薔班上打掃衛(wèi)生的同學“提著垃圾桶慌慌張張”地闖了進來，大喊“黃老師出事了”。大家細問，該同學又稱，黃韜被班上的學生拿磚頭砸了頭，“流了很多血”，被人抬上了擔架。

聽到這些，張薔懵了，不敢相信。黃韜是初三年級數(shù)個班級的政治老師，同時擔任初三10班班主任，其教室就在4樓，張薔所在班級的樓下?！拔液軗?。”張薔說，黃韜曾教過她兩年政治，為人“溫柔”，出現(xiàn)這樣的意外令人錯愕。張薔回憶，“很多老師都去幫忙了?！?/p>

安裝在10班講臺上方的攝像頭記錄下了當時的情況：24日12時21分，身著黑衣黑褲的黃韜從后門進入教室，走過供其使用的書桌；他將手中收起來的雨傘重新打開，以便放在空地上晾干；10班學生顏某緊隨其后，雙手緊握磚頭，從背后擊打其頭部。10秒內(nèi)，打了9下。黃韜猝不及防，試圖用傘撐著身體，卻最終倒下。

彼時靠近兩人的一名學生受到驚嚇，從座位上彈了起來，后退了兩步，略作遲疑后，又和其他幾名學生圍攏過去，準備扶起黃韜。但黃韜已無法坐立，癱坐在地，靠著墻壁，留下一片血跡。顏某想沖上來繼續(xù)腳踹黃韜，被其他學生攔住拉開。有學生拿出手機，喊“撥120”。

隔壁班級一名學生回憶，事發(fā)時其正在上廁所，出來后發(fā)現(xiàn)，有老師和學生將顏某“逮住了”，另有人抱著黃韜的頭。

仁壽縣公安局次日通報，24日13時20分，公安局接到報警，有學生將老師打傷。接警后，民警趕至現(xiàn)場，將顏某帶回派出所調(diào)查，黃韜則被送往醫(yī)院搶救。

事發(fā)當天下午，從家人處得知親戚黃韜被學生打傷的消息時，陳琛（化名）尚在外地打工。“屋頭（家里）、學校忙成了一片?！彼斖碲s回仁壽，和其他親屬守在醫(yī)院重癥監(jiān)護室外，一夜未睡。

次日，家人們通過窗戶遠遠望了一眼黃韜?！芭腥魞扇??！标愯「嬖V澎湃新聞，彼時黃韜陷入昏迷，頭上裹著紗布，臉部腫大。而據(jù)中國新聞周刊報道，知情人士透露，黃韜“后腦勺的骨頭幾乎都被砸碎了”。

學生為何向班主任痛下“狠手”？

根據(jù)警方通報，當日中午，15歲的顏某“對老師日常管理不滿”，故用磚頭將黃韜打傷。對此，仁壽縣教育局工作人員接受媒體采訪時稱，事情起因是顏某“在校違規(guī)騎車載人”，班主任黃韜“批評教育了他幾句”。

仁壽縣城北實驗初級中學成立于2013年6月，現(xiàn)有2200余名學生。作為一所成立不久的新學校，其被“百萬人口大縣”仁壽寄予厚望，成為當?shù)剡M城經(jīng)商、務(wù)工人員子女定點就讀學校之一。

10月26日，澎湃新聞探訪該校發(fā)現(xiàn)，其校區(qū)位于仁壽新城區(qū)，背靠仁壽一中，周邊多為繁華的商業(yè)區(qū)，校門口即在主干道一側(cè)，過往車輛較多。多名學生告訴澎湃新聞，為避免意外，學校一直規(guī)定，初中生不能騎車。張薔認為，該規(guī)定學?！叭吮M皆知”，“而且他（顏某）還載人了，這很危險，教育他必不可少”。

據(jù)學生們講，學校分為住校班和通校班，顏某所在班級為后者，學生可不住校，上完晚自習就回家。顏某“違規(guī)騎車載人”一事，即發(fā)生在傷人事件的前夜?！?3日晚自習下課后，他騎車載人經(jīng)過校門，門衛(wèi)和巡邏老師發(fā)現(xiàn)了，又轉(zhuǎn)告給了班主任黃韜?！币幻麑W生稱，次日，顏某受到黃韜批評，這成為傷人事件的“導(dǎo)火索”。

該校一位家長向澎湃新聞透露，自家孩子在黃韜任教的A班就讀，事發(fā)當天上午，顏某曾被黃韜從10班叫到A班，“站了一節(jié)課”，希望他“看看別的學生是怎么學習的”。對此，A班一名學生證實，當天上午政治課上，確有一名外班男生站在該班教室，“戴著眼鏡”，但不能確定就是視頻中打人的顏某。另一名A班學生則明確告訴澎湃新聞，被罰站的男生即是顏某，彼時并沒有感到“有什么奇怪的地方”。

傷人的磚頭從何而來？沒人說得清楚。多名學生稱，學校并無磚頭。澎湃新聞注意到，該校地處新城區(qū)，周邊有數(shù)處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。

不少了解顏某的受訪學生表示，顏某成績較差、紀律性弱、有些調(diào)皮?！坝梦覀兊脑捳f，就是‘逛子娃兒’（游手好閑的人）?！睆埶N稱，為了“去網(wǎng)吧找顏某”，黃老師“曾在大半夜開著車滿城跑”。

對于顏某和班主任黃韜之間的關(guān)系，10月28日、29日，澎湃新聞曾向同為10班的多名學生尋求采訪，均被婉拒。其中一名學生欲言又止，稱“這事越說越麻煩”，目前就“希望老師早點康復(fù)”。

有傳言稱，顏某系當?shù)亍案欢?。?jù)仁壽當?shù)匾幻俜饺耸客嘎叮伳成矸莶o特別之處，其家長只是普通商人。紅星新聞此前報道，有老師稱，顏某家長在本地經(jīng)商，對孩子缺乏管教，“他（顏某）說，很恨這個老師，要把這個老師弄死?！?/p>

對此，中國新聞周刊報道，據(jù)記者了解，顏某的父親開的是衛(wèi)浴店，“早年的確掙了點錢”。陳琛11月12日告訴澎湃新聞，近日顏某父母已主動請求和黃韜親屬見面?！包S韜愛人和姐姐去見了，說了什么我不清楚?！标愯》Q，這是傷人事件后，對方的“首次露面”。

“溫柔負責的老師”

陳琛介紹，黃韜三十余歲，從宜賓一所高校畢業(yè)后即回故鄉(xiāng)任教，“最初在仁壽鄉(xiāng)下做老師”，2014年，黃韜考進城北實驗初級中學。黃韜和妻子育有兩個兒子，大的6歲，小的2歲。黃韜父親剛?cè)ナ酪荒甓啵F(xiàn)在本人又受此重傷，一家人深受打擊?！包S韜母親得知此事后，險些昏厥。”陳琛說，擔心老人身體受不了，至今不敢讓她來醫(yī)院探望。

對于網(wǎng)上流傳的近兩分鐘施暴視頻，“別的親屬不敢看”，陳琛“堅持看了一遍”?！熬拖胫肋@個學生是怎么下得了手的?！笨赐暌曨l，陳琛心疼，也有“怨恨”。他注意到，黃韜冒雨回到教室時，僅有寥寥數(shù)名學生?！凹僭O(shè)黃韜晚點再去，被打時會有更多的學生幫忙攔著，不至于受傷這么嚴重?！标愯≌f，“恨他太敬業(yè)了”。

但陳琛明白，“假設(shè)”不會成立。黃韜曾在一次閑聊中講，在其心中，教育工作的分量最重，而家庭要排在第二?！耙驗楣ぷ鞯氖?，黃韜和妻子也會偶爾爭吵。他太忙了，早出晚歸，顧得了工作，就沒法顧家庭太多?！标愯≌f。

“太可惜了?！必撠煂W校初中部衛(wèi)生工作的一名大爺談起黃韜，忍不住嘆惜?！叭撕苌屏?，沒有一點惡念?！贝鬆斦f，自己在樓里樓外搞衛(wèi)生，和黃韜“天天碰面”，后者都會主動給他打招呼，滿臉帶笑，“從不擺架子”。

多名熟識黃韜的受訪學生說，其認真、負責并且溫柔。張薔曾跟著黃韜上過兩年政治課，她認為后者“教學水平高，對學生好，有問必答，不推辭，會犧牲自己的時間守著學生背知識點”。

“黃老師幫我們排練節(jié)目，做背景的是他，幫我們看隊形、提建議和買水的也是他。”張薔回憶。另有學生講到，黃韜精通電子設(shè)備，各班教室里的電腦、攝像頭出了問題，均是他幫著維修。

據(jù)封面新聞報道，黃韜為學校優(yōu)秀教師，也是全國青少年學生法治網(wǎng)絡(luò)大賽優(yōu)秀指導(dǎo)教師。一名與黃韜共事的老師告訴澎湃新聞，這是黃韜第一次擔任班主任，“他是個好老師”，“平時大家關(guān)系處得非常融洽”。

黃韜也有“嚴厲”的一面。

張薔介紹，遇到學生違規(guī)，黃韜一定會加以“教育”，“但頂多就是打手，下手很輕”。黃韜任教班級的一名男生稱，若有學生上課不認真，比如講話、打瞌睡，“黃老師會讓學生站起來，直到下課”。

另有一名男生坦承，自己曾因為沒有完成作業(yè)，被黃老師“打過三次手板”?！斑€好，就一點痛的。犯了錯誤，就應(yīng)該受到懲罰?！鼻笆瞿猩偨Y(jié)道，“這是老師認真負責的體現(xiàn)，他（黃韜）平時也很溫柔?！?/p>

小城發(fā)生的“傷人事件”，引發(fā)了當?shù)貙τ凇皫熒P(guān)系”的討論。與黃韜共事的一名老師原本不愿接受采訪，忍了一會，恨恨地甩出一句話來，“教到（顏某）這樣的學生，令人寒心?！?/p>

校外的攤販閑聊起此事，則為老師這一職業(yè)面臨的風險表達了“擔憂”?！袄蠋熃棠阕x書做人，怎么能打老師呢？”有攤販說，其孫女明年將要高考，提起這事，連連擺手，說“她不想做老師了，這太嚇人了”。

10月26日、27日，恰逢周末，不少學生到醫(yī)院看望黃韜。重癥監(jiān)護室外的空地上，擺滿了學生送來的鮮花和水果。有女孩子剛剛走出電梯門，見黃韜妻子在現(xiàn)場，忍不住哭了?！按騻蠋煹氖菍W生，為老師哭的也是學生?！标愯∧慷昧诉@一切，心生感慨。

“不管老師怎么教育學生，本質(zhì)都是想讓你成才?！秉S濤的一名學生說，就算被老師懲罰了，“可以私底下抱怨”，而不該過激傷人。

“我和兩個孩子在呼喚你”

悲劇發(fā)生后，黃韜的妻子盡力保持著“堅強”。丈夫受傷的次日，她在朋友圈寫道，“老公，你在里面聽得見我和兩個孩子的呼喚嗎？你求生的意志一定要強，不管將來怎么樣，我和兒子都不會嫌棄你；保住生命是第一，我和兩個孩子在呼喚你?！蓖瑫r，她也會在黃韜所在的班級群里“強忍悲痛”，鎮(zhèn)定地“安慰”學生們，讓大家別擔心。

10月26日，澎湃新聞在仁壽運長醫(yī)院住院部6樓見到黃韜的妻子時，其已連續(xù)兩晚沒有睡覺。她只是安靜地坐著，直愣愣地望向?qū)γ娴闹匕Y監(jiān)護室大門。一些親戚和老師在旁陪著，學生送來的花鋪滿了墻角空地。“我只希望他能夠脫離危險，其它什么都不管?！北藭r，丈夫受傷的視頻已傳遍網(wǎng)絡(luò)，她將手機收了起來，不愿看到相關(guān)信息。

家人們都在焦急地等待黃韜醒來，但情況不容樂觀。10月28日，從成都而來的四川大學華西醫(yī)院專家向家屬介紹病情，說得最多的兩個詞是，“危險”和“保命”。

“病情相對穩(wěn)定，但是沒有過危險期。只能說血壓、心率、脈搏（尚可），呼吸不是很穩(wěn)定，需要依靠機器（幫助）?！睂＜艺f，情況一天比一天改善，但仍然處于昏迷狀況，很危險，“說完全改善，這不現(xiàn)實，保命都得半個月?！?/p>

令人更為擔憂的是“感染”問題。病人長久陷入昏迷之中，“肺部感染、營養(yǎng)衰竭，都是要命的事”。前述醫(yī)生稱，黃韜有糖尿病史，“血糖高了”，會讓“感染控制”面臨巨大困難。“后期的感染問題很惱火（嚴重），頭部受到開放性損傷?！贬t(yī)生介紹，即便選用了市面上較為高級的抗生素，但也不能保證把病菌完全消滅。

“對于這樣的病人，我們都不談后面的事，就只談現(xiàn)在，就是保命，盡全力搶救——他還年輕?！闭f到這里，醫(yī)生頓了頓，說，“就像老師教學生一樣，都希望他們成才，醫(yī)生也希望病人都活過來?！薄爸挥斜Ｗ×嗣?，才會有機會將后遺癥降到最低?！贬t(yī)生稱，談病人以后的“自理能力”過早，“期望他（黃韜）能恢復(fù)到跟正常人一模一樣，這很難?！?/p>

11月10日，陳琛告訴澎湃新聞，黃韜已于8日被轉(zhuǎn)至華西醫(yī)院治療，目前尚未蘇醒。轉(zhuǎn)院時，黃韜妻子在朋友圈中發(fā)了一條狀態(tài)，“老公，我放下我最愛的兒子陪著你，你一定要跟著我的腳步走……我們一起平安到達。”